脑宙(六)

2020-04-15 10:24:51作者:红酥手贱

科幻

6

老周和我都看着我那冒血的拳头。其实那拳头并不属于我,这样一想,疼痛的感觉都变得迟钝了。这是我第一次仔仔细细观察那只我已经用了一天多的右手,上面的疤痕纵横交错,比那道新鲜的伤口更触目惊心。我的心底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正在这时,一辆黑黢黢的加长版商务车准确地停在我们面前,车门打开,一个堪称尤物的女人伸出脑袋来,一把清脆的嗓音冲我喊:方总!

我租借身体的这位老兄,身份证上的名字叫做方天绪。看来是遇到了熟人,但究竟有多熟呢?我判断不出,只好给了她一个礼貌的微笑。

美人打开车门,及踝的一步裙显然限制了她的行动。她迈着很好看的小碎步跑到我面前,神态和语气一样焦急:您到底干什么去了?!我已经找了您一天一夜了!

我扫了她一眼,妆容的确有些残败,黑眼圈也很严重。我举着流血的拳头,还是判断不出此人与方老兄的关系,因此踌躇着不敢开口。

那美人的目光终于从我脸上移到了拳头上,她有些夸张地尖叫道:您……您怎么又受伤了?

说完,她使了一个颜色,车里突然冲出两个壮汉,扭着老周的胳膊就把他按在了墙上。

我跳脚道:你干什么?他是我哥们儿!快放了他!

美人迟疑道:不是这人把您打伤的?

老周惨叫一声,随即破口大骂。我捉住美人的手腕:快放开他!

美人咳了一声,壮汉们终于松了手。

老周的胳膊已经被拆了环。他仍然在骂。

事情发生得太快,我还没有回过神儿来。美人道:对不起啊,是误会。方总,回家吧,您的手得缝针。您朋友的胳膊……也得治治。

美人说完,不由我分说,拉着我就往车上拽。

壮汉们也裹挟着老周上了车。

十分钟后,车子驶入一座地标建筑的地库,经过了三道安保检查,停在了一个很显然是私家停车场的地方。那美人拉着我,来到了电梯前面。她将食指放在按钮上面,并停留了一两秒。似乎是经过了指纹识别的程序,电梯才开始启动。这就是传说中的私人电梯了,我暗暗想着,看来这位方老兄的确是个大人物。我、老周、那美人还有那两个明显是安保人员的壮汉,一起乘坐私人电梯到达了建筑物的顶层。

房间很大,客厅挑高悬挂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晃得我眼花缭乱。我忍不住想起了《水晶吊灯杀人案》,想象中那盏倒霉的吊灯大概就长这个样子。美人扶着我穿过客厅,走进一间巨大的卧室,并将我安顿在床上。

虽然对方老兄的品位嗤之以鼻,那张床的舒适程度还是超过了我的预估。从我躺的地方望去,不但北京城的景色尽收眼底,连整个华北的平原地型都能看出来。老周也跟了进来,并坐在了床尾的沙发上。看到他跟我一样重心不稳,几乎陷进沙发的样子,我终于忍不住笑了。

敲门声响起,一个三人组的医护人员队伍走了进来。清创缝合,甚至还有一个器械护士。

弯头针穿过我的皮肤,传来的是有些沉闷的痛感。老周的胳膊刚刚已经复位,此刻那美人正没话找话地跟老周攀谈,不过很显然被老周绕晕了。她想知道的事儿老周是一件没说,倒是把我们想知道的情况摸了个底儿掉。

这位方老兄,乃是方氏集团的掌门人。这公司的名字一点儿也不耳熟,是搞生物制品研究的。据这位美人说——对了,她的名字叫莎莎,乃是我的私人助理——方氏乃是业内全球排名前十的顶尖公司。而我名下的资产达十几位数之多。

老周对我挤挤眼睛:你真tm交了狗屎运了!

我冲他咧嘴一笑,耳边回响起养蜂人父亲的话。难道这就是神的祝福吗?我能用这个身份做些什么事呢?能改变已经发生的那些不幸吗?

莎莎悄悄问我:方总,您是不是又偷偷去“旅行”了?

我想了想,那天翻到的票根,方老兄是从一个叫“houghtoncounty”的地方经芝加哥转机回北京的。我搜索着有限的地理知识,但“houghtoncounty”显然超出了我的知识储备,我甚至不能正确地用英文读出它或者把它翻译成中文。我只好说:我去美国了啊,你不知道吗?

莎莎有点儿嗔怒:您别装糊涂行吗?我是说那个“旅行”!您昨天一早就已经回到北京了,这一天一夜您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又去别的星球了?

我和老周都吃了一惊。看来这位方老兄也是一位“旅行者”。只是他的名字并不在协会的名单上面。猛然间我想到了养蜂人的话,她曾说过一共制作了53只意识蜂,而协会里只有51个人!这其中还包括我!那么,世界上还有3个能进行意识旅行的人,并不在协会里!除了老方,还有两个是谁?

莎莎叹息道:诶,您别装了,您这副没回过神儿的样子,还想骗我啊?要不要再看看您的日记回忆一下?

我问:我的……日记?

莎莎翻白眼道:您不会连这个也忘了吧?就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我俯身拉了一下抽屉,是锁住的。

莎莎继续翻白眼:指纹锁,喏,食指!

我把食指放在看上去像一颗金属纽扣的光滑按钮上面,抽屉立刻啪地一声弹开了。一本普普通通的日记本就躺在里面。

我拿出日记本,随便一翻,看到第一行字就倒吸一口冷气。

老周也凑过来,莎莎挡在我们之间:先生,请您尊重一下别人的隐私。

我拨开她:老周是我哥们儿,我的日记啊,他随便看。

莎莎尴尬道: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这个人?

我很讨厌她这种自来熟的样子,于是白她一眼:你不知道的事儿多着呢!你忙你的去吧,有事儿我再叫你!

莎莎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老周正要说话,我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心领神会,走到门口,猛地拉开了门,莎莎重心不稳,差点扑到老周怀里。

在这小小的混乱掩护下,我飞快地撕下了刚才看到的那一页,并塞进了自己的裤兜。

莎莎终于走了,老周把门敞开,以防再有人偷听,然后和我一起开始翻开了那本日记,大概用了一个多小时才全部读完。之后,我们大眼瞪小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起身来到客厅,发现莎莎正坐在沙发上哭。我不禁有点儿后悔:你怎么哭了?

她抬起头,梨花带雨道:您的日记,我都从来没有看到过!我还是不是您最信任的人了?

我想起了老方在日记里写的关于她智力有限、观赏性大于实用性的那些话——这日记当然不能让她看到。我赔笑道:莎莎,你带老周参观一下咱们的基地和实验项目吧。

莎莎马上点了点头:您也来吧,有些新进展您还不知道。

于是,我们乘坐电梯来到了不知几楼。电梯上的最左边的那排按钮并没有标示数字,而是画着一些奇怪的暗号一般的符号。

电梯门开了,我们经过气流净化室,又换上了无菌服。一整层楼都是透明的开间,有点儿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感觉。

所有的房间都没有门牌,但我已经从日记里知道了这层就是遗传项目实验室。

莎莎问我:方总,这些都是保密项目,您真的要我给周先生讲解吗?

我点点头:老周就是我请来的新负责人,你知道我过几天就要“出远门”,到时候公司的事都要交给他来处理。你尽快把情况给他交代清楚了。

莎莎的眼神刀子一般剜了老周一眼,可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甜美:周先生,这就是公司的核心项目之一——遗传实验项目。目前已经进行了三年多了,很快就能出成果了!

我和老周看着那些被绑缚在床上的孕妇们。她们都醒着,可是神情无比呆滞。老方在日记里说,这都是一些志愿代孕者。可如此看来,非但不自愿,连生产后能不能继续活命都很难说。

老周对莎莎说:我想去看看“零号”。

莎莎犹豫了一下,望向我。

我对她说:走啊。

她咬了咬嘴唇:好吧,跟我来。

零号住在一间特护病房里。据说她在昨天才再次接受了卵巢移植的手术,目前还没有苏醒过来。我和老周透过病房的玻璃墙看着她。我们认识的她,不叫零号,而叫做李芬。她是协会中唯一的女性。这一点很好解释,养蜂人当年放出意识蜂时,正是八月的一天正午。这时在外面疯跑的都是一群男孩子,女孩子怕晒黑都乖乖待在家里,只有假小子李芬偷偷地跑了出来。

我跟她不熟。仅有的几次接触,只感觉到她是个很内向的人,一点儿也没有了传说中小时候的风范。不过,协会里的人大多都是这个德行。在经历了数年的神秘意识旅行后,大家的状态都是封闭的。李芬已经有三年没有参加协会的活动了,这是因为她在三年前就被方天绪囚禁了。

老方在日记里详细地描述了他的“零号”。他一共有两个疯狂的计划,第一个就是建立一支旅行者军团,而“零号”是这个计划的关键要素。

众所周知,女性一生排卵大概400颗。李芬三年前29岁,当时还能排卵250颗左右,这个数字对于方天绪而言,就是他第一批军队的极限人数。他不知为何固执地认为旅行能力是一种基因的突变,而两个拥有这种基因突变的人产生的后代,必将携带这种基因。

他的遗传实验几乎涉及了协会里的每一位男性,并且在日记里也明确指出了包括我。我心虚地想起大概两三年前的一桩风流韵事——公司一位女客户为了庆祝项目胜利而提出请我吃饭,饭后大家去唱歌,我不知不觉就喝多了……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女客户家的沙发上……后来,这件事就戛然而止了,女客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连做好的广告样板都没有来取——为此,我还惴惴不安了很久。

K0052,这是与我相关的那颗受精卵的编号,方在日记里记录道:

Xy染色体供给者姓名——张小恒

状态——成功

2017年5月9日生,男性,健康

这就是我顺手翻到的那一页日记上的内容,养蜂人的父亲给我的,究竟是神的祝福,还是神的诅咒?

老周看着李芬,再转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他揪住我的领子:快把她放了!

我也看着他。日记里的内容浮现出来:零号因促排卵药物刺激而造成双侧卵巢先后破裂并被摘除。后进行了异体卵巢移植手术数次,供体均来自近亲。最后一次移植成功后,取卵再次导致发生破裂……

短短几句话,记录的已经不是李芬一个人的悲剧,而是她整个家族的悲剧。民科不可怕,民科有钱有势才可怕!我也有些控制不住眼泪,可是我不能让莎莎看出来。我只好甩掉老周的手:你tm别这么婆婆妈妈的!零号应该感觉到光荣,牺牲她一个,可是能开创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一边说,一边冲着老周使眼色。我刚才说的都是方天绪在日记里写的话。

老周终于控制住了眼泪。他对莎莎说:应激实验呢?带我去看看。

我拦住他:先带他去保育室看看吧。

——刚才我和老周已经都在日记里看到了,来自老周的xy染色体实验失败了,所以这个提议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莎莎摁了一下电梯操作面板最左上角的键,上面同样是鬼画符一样的符号。我暗暗记忆着每个地方和对应的符号。

保育室占据了整整一层。如果不是房间外面那些刺眼的牌子,跟一般的低幼保育机构并无二致。那些牌子将这些懵懂的孩子们划分出了等级——在李芬摘除卵巢之前出生的孩子成为了上等公民,拥有每人一个专职保育员的待遇。而移植卵巢后出生的那些孩子,则成为了二等公民,被安置在大房间里,抚养方式也很粗放。方对于后者的DNA并不报太大希望,他在日记里称他们为“杂种”。三岁以上的第一批孩子已经开始接受各种脑部监控了。他们时时刻刻都戴着一只摘不掉的巨大帽子。

每个孩子的手臂上都烙着编号,我在上等保育室的玻璃门外,试图看清那些一刻不停乱动的小胳膊上的编号,可这是徒劳无功的。基因,血缘。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然有了一个儿子。我无法准确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但救他脱离此地,不、救所有无辜的孩子脱离此地,脱离那些惨无人道的实验,将成为我此行的头等大事。神秘人的父亲曾说我将成为救世主……

老周对莎莎说:带我去看应激实验吧。

方在日记里详细描述了所谓的应激实验。他认为人在应激状态下,会产生高于平时数倍的精神能量。他希望通过各种人为施加的肉体痛苦,最大限度地提升旅行者的精神能量,并试图提取以供己用。

莎莎却摇摇头说:现在这个实验已经停止了。之前参加实验的六个人全部都变成了植物人——也没有研究出什么成果来。

六个……我和老周对视一眼,这正是梁伟说过的那个数目——协会里的人所认为的旅行未归者的数目。

老周问:你知道参加实验的那些人的名字吗?

莎莎摇了摇头。她起疑道:周先生,你好像对我们这些实验项目毫无兴趣,甚至,我觉得你还很反感这一切?

老周道:我当然有兴趣。不过,最有兴趣的,还是你们方总的私人项目。你们叫它什么来着?蓬莱计划?

莎莎又一次被转移了注意力:当然,其它项目跟方总的蓬莱计划相比,都不值一提!

老周道:那就快带我去看看吧!

莎莎领着我们来到了一间资料室门口。我在莎莎示意下,将双手食指同时放在门把手两侧的识别区,门应声而开。

方天绪的日记里,最惊人的就是关于蓬莱计划的部分了。好在这本日记现在就在我手中,那就原文摘录几段来龙去脉吧。

2017年5月31号,晴。

今天真tm倒霉,零号左边的卵巢也保不住了!老子的军团计划才刚刚开始,就又tm遭遇了灭顶之灾!这是什么破进化,太多低等生物都能承受更大剂量的药物!地球霸主?可笑!真tm烦透了,还是去上次那个什么红磨坊散散心吧!

……

(笔迹变得潦草)

我tm要难受死了!妈的,那个外星大屁股妞儿肯定给我的酒里下药了!早知道就不图便宜了,特价的果然没有好货!丑就罢了,还一股怪味儿!把母金浪费在这种货色身上真是血亏!真tm难受!全身都疼!好饿!好渴!可是我已经吃了这么多,快撑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不,我不能死——明天,我就让莎莎把全世界最好的大夫都给我找来会诊!

2017年7月19号,多云。

一帮庸医!老子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得癔症?!怎么可能中邪?!

2017年7月22号,大雨。

今天我终于又一次去了红磨坊。那个丑妞儿已经找不到了,看场子的也不知道我说的到底是谁。他还说这行流动性太大,让我不要误付真情。真tm可笑!不过他倒是说我的症状像是传说中的那种病,这真tm吓着我了。我怎么会得那种病?怎么会?

2017年8月2号,扬尘。

确诊感染意识病毒已经整整一个礼拜了,再tm不愿意相信,也只能傻眼了。不过老子也算是人类中第一个得这种病的人了!天天研究零号,老子倒成了零号病人!

——就摘录这么多吧,这些足以说明方天绪是如何感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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