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翻腾着从远处涌上刚刚还是晴空万里的蓝天,细碎的石子在地上滚动,飞起的细沙扑到林声惊恐的脸上。
“快回宿舍。”远处传来的声音早已在狂风的呼啸中变形。
所有人都看到一朵巨大的乌云占据了天空。
只有林声看见了,那根本就不是乌云,那是一双遮天蔽日的翅膀飞快地掠过了山村的天空,卷起了狂风,泼下了大雨。
十几间平房如同暴风下随时会被摧毁的土堆。
林声和白灵站在宿舍房中间的空场地上,紧紧关上的窗户后有十几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看。所有的知青都躲在弱不禁风的房屋中,带着嫉妒心和报复心看着痴痴站在雨中的两个人。
林声感觉雨滴就像豆子一样砸在头上,他费力地把眼睛睁开,眼眶像浸了盐水一样,酸酸的,涩涩的。
“你终于要杀人了吗?”林声问。
白灵站在林声对面,两个人不过隔了一尺,在男女之间,这是一个敏感的距离,也是一个随时可能产生祸端的距离。
“你终于不躲开了。”白灵的声音细细的,但是每一丝,每一毫都准确无误地传入了林声的耳朵里。
林声早已全身湿透,泥水流进他穿着草鞋的脚趾间,里面夹杂的沙石在林声脚心摩挲。白灵身上滴水未沾,大雨从她头顶上分开,像小股瀑布一样从高处流下,在地上溅起了更大的水花。
白灵赤着脚,十根白皙的脚趾在地上不安分地上下翘动着。
林声低头看了一眼,感觉自己的脸突然红了。
“雨水也打不湿你吗?”
白灵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你看,我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可见我们不一样。”
“是不一样,如果一样的话,你不会阻止我。”
白灵快速向后跳了一步,纤细的双脚高高踮起,像昂起的仙鹤的脖子。双臂缓缓抬起,十指触及的地方的水滴像听到命令似的立即避开,向外散成线状的水柱。
她穿着一件蓬松的衣裙,仿佛是用鸟儿的绒毛织起来的。林声很久没有看见女生穿裙子了,这是所有女知青都羡慕,却都唯恐避之不及的衣服。
躲在窗户后面的女知青灰暗的眼睛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光亮,很快又消散了。
“你还没见过我跳舞吧!”
就在林声想点头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天上那双巨大的翅膀震动了一下。
“你别跳!”林声想伸手去拉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白灵飞快地旋转起来,雨水顺从地散开,白皙的双臂越举越高。裙摆像撑开的伞一样,渐渐地,林声看见了她以前藏在灰色裤子中的双腿,看见了她的小腹,看见了她突出两块胛骨的背脊。白灵微笑着,深情地看着林声。
“今晚我把我的全部都给你了。”
林声嘴角扯出一丝微笑,他在极力地压制,指甲掐进肉里。他在与自己做斗争,心里纯挚的情感把心肺都撕裂了。林声此刻沉浸在白灵舞蹈的甜蜜中,又深陷在内心斗争的痛苦中,他不知道,远处,山崩地裂,泥沙俱下。
“白灵跟所有人一样,一样的面貌,一样的身体。”
林声几乎要相信自己的想法。
恍惚中,林声看见白灵的背脊上生出一根翠色的羽毛,羽根插在肉中,正对着心脏的位置,与骨血连在一起。羽毛上的纤羽一根一根的,清楚可见,翠绿中发出五彩的光芒。
“翠色的羽毛!”
林声从甜蜜与痛苦的纠结中惊醒,又是一阵暴雨,他险些站不稳,白灵还在忘我地旋转着。
空地上临时搭建起来的灶台倒了,一块砖生生地砸在林声身上。
一声轰隆巨响传到他耳中,山塌了。
白灵转得越快,天上那双巨大的翅膀扇动得就越快。白灵轻轻地一个转身,带动了这毁天灭地的狂风暴雨。
“别跳了,求求你,别跳了。”乌黑的翅膀完全遮住了天空,仿佛覆盖了整个大地。
林声扑到白灵身上,紧紧地抱住了她。第一次,两个冰凉的身体靠得那么近。
林声把脸贴在白灵脸颊上,不敢有一丝的动弹,直到他感觉风雨渐渐小了,耳边的喧嚣也渐渐远了,房内的叫嚣声和嘲笑声也渐渐清楚了。
“他们抱在一起了,真是不要脸。”
“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知青鄙夷地谈论着。
天上翅膀的颜色变淡了,逐层逐层变成了灰白色,最后变成白色。只有靠近中间的那个地方是翠绿色的,明晃晃的,像一根羽毛,对着心脏的位置。翠羽消散了,变成一道彩虹。
“你杀人了。”林声狠狠地将白灵推开。
林声飞快地跑进知青的宿舍中,他看见一张张余味未消的脸。
“你小子艳福不浅呀!雨中拥抱,浪漫得很。”宋文猴儿一样跳到他身边。
林声的一句话重重地砸进知青阴暗的房子里,也砸碎了很多人的好奇心。
“你们都聋了吗?山塌了,还不快去救人。”
2
“刘立人刘队长死了,没有人带领我们上山砍树了,我们该怎么办?”女知青赵双茹说。
“该咋办就咋办呗!反正我们无爱一身轻,比不得那些有伴儿的。”宋文跳出来,使劲儿向林声挤了挤眼睛。
“呸!白灵那个乡下丫头也配得上林声。”赵双茹抱着脸盆撞开了宋文,故意放大了声音,向站在远处的白灵翻了个白眼。
林声听着这些不堪的言论,尽管十分难堪,但心中的石头总算放下了。原来,除了他,没有人看见白灵的身体,更没有看见那根翠色的羽毛。白灵尚未发育完的身体在衣裙翩跹中若隐若现,脊背上的翠绿色的羽毛就像远古的神迹一样,充满了神秘和幻想。
“今晚我把我的全部都给你了。”
白灵说的这句话一直在林声脑海里回响。翠色的羽毛变成一大团绿色的烟雾,将他的思绪牵入其中。林声在烟雾中行走着,追寻那根神秘的翠羽,突然之间山崩地裂,天塌地陷,狂风如同巨大的翅膀夷平了世界。林声慌乱中醒来,白灵已经站到了面前。
“林声,他们不敢上山了,很快就会回去的,你也要走吗?”
“我不会走,他们也不会走,一次事故影响不了什么的,就算你伤害了无辜的人。”
“我只杀背叛大山的人。”白灵微嗔,转头离开。
刘队长死了,没有人拿起斧子,喊着口号,挨家挨户催着人上山砍树。人们也都不敢贸然上山,操办完丧事之后,生活一下子变得无聊且清静,男女微妙的话题在口口相传中肆意疯长。林声有意避开这些流言蜚语,一整天都不待在宿舍。
“林声最近总是四处跑,还有人看见他偷偷跑上山,在塌方的周围瞎逛,真是不要命。”
“他连脸都不要了,还要命干什么?肯定是和白灵在一起野混,他们在下雨天又搂又抱,还有什么是干不出来的。”
林声还是在外面四处走,流言蜚语也从没断过。林声在路上走着,村里的人对刘立人的死无动于衷,既不慌张也不害怕。刘队长死后,他们在家中进行某种仪式,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召唤他们成为信徒。
“林声娃,你停一停,老汉我有话要问你。”村里的周伯兴大爷斜倚在墙根上,喊住了林声。
周大爷八九十岁了,满头白发,烟叶把满口槽牙熏得乌黑。他的手臂上露出来的皮肤就像树皮一样,又粗又硬,让林声想起山上被砍掉的大树留下的年轮,像死而不灭的眼睛,不甘心地瞪着这世界。
“你过来,这里没人,我问你一句话。”周老汉把烟杆倒扣在石板上,连敲了两下。
“那白灵跳舞好看吧!”老汉眯缝着眼,慢悠悠吐出了这句话。
“见过她们起舞的人都死了。你有福气啊!”
周老汉的一句话,如同得道高人一样,点破了天机。林声刚来到这个山村的时候就觉着这里的风土人情处处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神秘,这处村落抵触着外界,却处处一副事不关己,听从安排的样子,仿佛他们知道结局一样。神灵的巨手悬在大山上头,随时可以覆雨翻云。
白灵非人,林声静静地听着,脑子里都是白灵翩翩起舞的样子,哪怕她舞姿的背后山崩地陷,落石成林。
“斧斤以时入山林,乱砍滥伐如同杀生,必遭天谴。刘家世代护林,现在却带头伐林,结果就惨死在乱石底下,也算是有因果的。”
“您说的话我懂了。我会想办法的,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这里就会恢复以前的平静。”林声答应道。
林声喜欢一个人,他要尽自己所能,保住白灵想要守护的东西。
3
林声第一次见到白灵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她,就算她穿着乡下的灰布衣服,也遮盖不住她逼人的灵气。她踮起脚尖,昂着头跟林声说话的神气让林声第一次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听支书说,白灵是孤女,被安排到知青这儿,赚点工分,但她从来没有上过山,林声也常常找借口不上山。
“白灵你别躲了,我看见你了。你把他们的斧子都藏了也没用。人要是想砍树,还会没有办法吗?”林声听见库房里有动静,轻轻推开了门,却看见了拖着斧子没来得及躲避的白灵。
白灵见自己被林声撞破,有些生气,索性将斧子往地上一扔,泥地上立即砸出两个大坑。
“小小年纪,脾气不小。”
“你这样消极怠工,乘机溜号,小心一辈子也回不了城。”白灵一步两步靠近林声,带着淘气、故作生气地说。
“好了,他们快回来了,我们走吧!”
林声从来没有刻意跟白灵在一起,只是周围的人都沉浸在伐树造田的热闹和喜悦中,山下常常只剩下这两个格格不入,孤独落寞的人。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白灵装作不经意的样子。
“只是不愿意,我们的生命不过十数年,却要去征服、屠戮数百年甚至是数千年的造化,真的是奇怪。”林声想了想说。但是林声也不是绝对的理想主义者,虽然心中不愿,却也不敢正面反抗,隔几天才找理由开一次小差。
“我看你也奇怪得很。”白灵说完,抬腿便跑走了,只剩下林声默默揣测这句话的意思。
“白灵,你刚刚抓鸟了吗?怎么有一根羽毛。”林声拈着一根白色的羽毛,举到白灵面前,笑嘻嘻地说。
“我们这儿的人从来不捕鸟。”白灵的脸唰一下就白了,将羽毛从林声手中夺回来,小心地掖进衣服里。此后,林声常常发现白灵的身边掉下羽毛,雪白雪白的羽毛,像绸缎一样,林声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鸟。白灵有时候故意让林声看见她身上平白无故飘下一根羽毛,看到林声一天比一天诧异的表情,白灵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
“你惊讶什么,怕我不是人吗?”白灵红着眼问他。
林声愣住了。
在他们一行人中,林声的知识水平最高。他不上山的时候,常常帮支书整理当地的文献,也因此有了不必上山的理由。
县治记载:清朝末年,一木材贩伐树灭林,数日间山中萧萧。忽见一白色神鸟振翅而下,堕地则化生一明艳少女,腰肢窈窕,随风起舞。众人神思摇摇,如坠云头,不觉身后劈山裂地,皆死于乱石之下。
林声看到这篇记载的时候,匆匆翻过,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拼命地往前找。纸页早就泛黄,墨迹也几乎难以辨认,但上面的字却一个一个刻在林声脑中,反复看了几遍,手脚早已冰凉。
走出门的时候,林声觉得这像白灵的恶作剧,但回想起白灵那张充满灵气的脸庞,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你怕我吗?”白灵凭空出现在精神恍惚的林声面前,脸上流露出心疼的表情。
“你是故意让我看见的,对不对?”林声看见地上又掉落了几根羽毛,心中一点也没有预想中的害怕,甚至有把它捡起来的冲动。
“我喜欢你,所以我要让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想干什么。我不想瞒着你。”白灵诚恳地说。
“你明知道我会阻止你。”
“我不伤害无辜的人,而且你也阻止不了我。最重要的是,我不愿意瞒着我心爱的人,即使我们不是同类。”白灵轻轻地伸出了手,慢慢地抱住了林声。
此时此刻,林声坐在周老汉面前,回想起与白灵的过往,发现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只是突然有个疑问出现在林声心中。
“白灵是谁?”
“白灵?就是白灵呗!”周老汉拿起烟杆咂吧了几口。
“她背后的翠色羽毛是怎么来的?”
“翠色的羽毛?”周老汉端着烟杆,直到烟叶都灭了,也没有想出来一句话。他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