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钱可以买到房子，但买不到亲情。金钱可以买到朋友，但买不到友情。金钱可以买到情人，但买不到爱情。”
多么耳熟能详，多么引人深思。但，已经不再成立了。
神游公司一年前研发出了记忆抽离与植入技术，并迅速在三个月内建立了成熟的记忆交易市场。
卖主拿出自己珍贵的记忆，换得一个绝对满意的数字。收购的记忆按照其珍贵的程度明码标价，买主挑选自己心仪的记忆，只要付得起，随时可以化为己有。
然而随着参与买卖的人越来越多，一些意料之外的问题开始出现。
首先是卖主的问题，一些人卖出了自己珍贵的记忆，然而伴随那份记忆的情感却还存在，光有空洞的情感而没有实际的事物作为寄托，巨大的落差感引发了为数不少的讨要记忆和自杀事件——当然，由于卖主多是生活拮据的底层人民，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但买主方面的问题却不得不引起神游公司的重视，许多买主向公司反馈，刚做完植入手术的那段时间里，买来的记忆还能提供不曾体验过的快乐和新鲜感，但时间一久，没有相匹配的情感做触动，买来的记忆都变得不真实，退款和恶评一时风起。迫于压力，神游公司不得不在半年前关闭了记忆交易市场。
直到一个月前，神游公司原班团队带着全新升级的技术，卷土重来。
2
陆阳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打开了这条广告。
曾几何时，他还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人这一世，所有钱财物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最珍贵的不就是生而为人经历的那些美好的情感体验吗？他的家庭虽然条件不好，但父爱母慈让他从没有半点遗憾。虽然他们已经在两年前的一场车祸中去世，但他们的爱和亲情依旧是陆阳孑然一身时的慰藉。
因此，哪怕在去年记忆交易风行时，明知自己这份记忆的珍贵程度能让他一辈子不为金钱所困，他也没有选择出卖。
但如今，他已经没有选择。
半个小时前，他坐在医院病房外的长椅上，拿着付款单，一遍遍确认自己的账户余额和负债情况，一筹莫展。
亦雪确诊乳腺癌已经两个月了，虽然是只要治疗得当便有望治愈的早期，但在庞大的治疗费用面前，医疗保险无济于事，他的工资杯水车薪。
命运的残忍有时不在于直接宣判死刑，那样他们或许还可以看开一点过好最后的日子，命运的残忍在于偏要给他一点希望，让他无助地、赤裸裸地直面自己的无能。
而现在，神游公司的情感交易市场，能给他最后的力量，对抗命运的残忍，对抗自己的无能。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确认了广告上的地址，大步走出医院。
3
神游公司设在Q市的情感交易所。
建筑外墙上的巨幅电子屏上是全新的情感抽离与植入技术的详细介绍，神游公司在记忆抽离与植入技术的基础上全面升级，如今能将伴随着记忆产生的所有情感也一并抽离或植入。
电子屏变换到下一个画面，是神游公司响亮的口号：完整抽离，无痕植入，消除卖主所有负担，供给买主最佳体验。
陆阳走进卖主通道。通道两边用非常显眼的大字写着一些内容——
为了保证一年前未成熟技术引发的问题不再发生，新技术作出两项承诺：
精准抽离。抽离师用虚拟头盔读取并体验卖主记忆和情感，完全按照卖主划定的内容执行抽离并估值，保证不干扰其余记忆和情感，卖主卖出指定内容后，其余生活照常运行。
完整抽离。被抽离的记忆和情感将没有任何残留，卖主将其卖出后，将完全忘记自己曾卖出的记忆和情感，可完全省去心理负担。
承诺下面的一行小字让陆阳完全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附：出于人性化考虑，若卖主有意愿，允许卖主留下关于抽离内容的文字记录，以供确认和纪念。
4
陆阳在前台办完了手续，得到了一本笔记本。他有两个小时写下记录。
在写记录的几排小方桌那里坐下来，陆阳环顾四周，有人伏着身子奋笔疾书，也有人边发呆边写，还有人坐下几分钟就草草写完，匆匆离去。
也许，从这些人写下记录的认真程度，就可以窥探他们卖掉的记忆有多珍贵了吧。他这样想。
他拿起桌上的笔，拔开笔盖，准备下笔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他总感觉自己正在将自己挚爱的父母就此流放在空旷的精神世界里，一时间难过和压力分别化成眼泪和汗水，把他的脸弄得十分狼狈。
但桌旁的钟像是被设置过了，不间断的“嘀嗒、嘀嗒”提醒他没有犹豫的时间。他想着病床上的亦雪，在心里祈求父母的原谅，含着泪写下他对父母最深刻的那些记忆，希望来日还能找寻。
5
“对不起，先生，您协议书上同意抽离的是关于您双亲的记忆和情感，所以记录本上提及您伴侣的地方，恐怕都要删掉才可以。”负责陆阳手术的抽离师翻着陆阳的记录本，面无表情，似乎连说话也不用动嘴一样。
“为什么？”
“请您谅解，但到目前为止，有过卖主在记录本上擅自加入无关内容，抽离完成后对比着协议书向我们讨要说法的无理行为，我们不得不谨慎一点。”
十分钟后陆阳改完记录本，抽离师终于满意地将本子交给身边的助手盖了印，算是确认了卖主出卖的记忆和情感内容。
陆阳躺上手术台，助手在他两边的太阳穴各贴了一片连着电脑的贴片，并在两边眼角各贴一块海绵。抽离师自己戴上了另外两片，把一块半透明的芯片放进中间的电脑插口，再戴上一个带有眼镜的头盔。
他的半张脸都被头盔覆盖，右手开始在空中横向滑动，陆阳感到强烈的恶心。
“您可真是幸运啊，有这样爱您的父母。”
一句话像重锤击在心上，陆阳的泪腺瞬间失控，这才发现眼角那两块海绵是防止眼泪滑落沾湿贴片用的。
“请快点开始吧！”他已经语带哭腔。
“啊。原来您提到的恋人是这样优秀的小姐，真可惜……”
“求你快点开始！”
“抱歉，这就开始了。”
抽离师按下一个按钮，陆阳只觉得太阳穴温度正在慢慢升高，一瞬间脑子闪过许多念头。
他最后一次向父母忏悔，但他相信父母会原谅他为了救亦雪而不得已做出这样的交易。
他第一次体会到，身在社会底层，连保有自己珍贵情感的能力都没有。情感交易所给了他能力对抗自己物质上的无能，到头来又把他丢进保护不了自己珍贵情感的另一种无能里，而这种无能，同样让人绝望彻骨。
——太阳穴的温度高到发烫。
亦雪是他最后的安慰。
——太阳穴开始产生痛觉。
他告诉自己永远不会再到这里来。
——像是一道电流从两块贴片中闪过，他失去知觉。
6
陆阳提着文件袋，走在和他进来时的通道方向相反的离开交易所的通道上。
太阳穴隐隐作痛，不知道是情感抽离手术的术后反应还是看到口袋里那张卡上的金额受到惊吓导致的。
抽离师告诉他，他出卖的关于父母的记忆品质极好，是他做抽离师以来见过最好的。也因此，他才得到了卡上那么惊人的金额。
虽然抽离师用的是“出卖”这个词，但他并不记得自己卖出过什么东西，明明就没有失去什么吧。
他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白白有了这样一笔钱，想做什么都没有问题了。一辈子不工作也行，买一栋房子也行，自己建一栋别墅也行，治疗一个绝症患者……等等！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冒出来？不过，虽然白拿一笔钱是很棒啦，但是自己到底为了什么来出卖情感的呢？
对了！
他想起文件袋里有一本记录本，是他手术之前写的，上面也许会记了什么东西。
陆阳一边走一边翻记录本，字迹是非常熟悉的自己的字迹，但上面写的故事读起来却像小说一样，好像是别人的故事。
“这个人还真幸运啊，有这样爱他的父母。”
但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其他的东西了。那么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7
“前辈，这样真的没关系吗？”女助手担忧地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抽离师。
抽离师把玩着手里的两块芯片，眼睛是贪婪的颜色。
“放心吧，没有人会知道的。”
“可是上一次……”
“上一次！要不是那个该死的混蛋在记录本里写了那么多东西，公司根本发现不了！害我差点丢了工作，这次你尽管放心吧，”他伸出右手搂住女助手的腰，“记录本上无关的东西已经删掉了，他自己都不会知道被多抽离了一部分记忆的。至于这块记着他关于父母的记忆的芯片，就按协议书上写的，交给公司好了。”说着把左手捏着的两块芯片其中一块丢在桌上。
女助手颦蹙的眉头开始舒展，依偎在抽离师肩上，这个男人这么可靠。
抽离师把手里的另一块芯片放到眼前，“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子还真是命好啊，这段关于他女朋友的记忆和情感，品质比他父母那段一点都不差，拿到黑市绝对能卖一个好价钱。说到底，这种无能的人，根本不配拥有这么珍贵的情感。你说是吗，阿柔？”他的手从腰部开始往下移，叫阿柔的女助手面上飞起红霞。
“是，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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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轻灵的笑声打断了陆阳的苦思冥想，再抬头原来已经走出了通道，面前是两位穿着暴露的妙龄少女，正笑盈盈地看着他，雪白的肌肤晃得他头脑眩晕。她们背后是一整条繁华的街，各种娱乐场所一应俱全，灯光，音乐，纸醉金迷。
“少爷~您在这里想什么呢，快跟人家来玩吧。”说话间两边的手臂被两位少女抱住，迷人的香气灌进鼻腔，陆阳觉得心情愉快，精神亢奋。
是啊，想那些又有什么用呢。
原来天已经黑了，自己也将跻身上流社会了。
他越来越兴奋。
“啊哈哈哈哈哈！”他抽出双手，记录着珍贵记忆的笔记本从手上滑落，拥着两名少女，走向面前的一片灯红酒绿。
幸福而痛快的笑声在旖旎的空气中回荡，他笑得那么幸福，那么痛快。
这样，就没人听得见，留着记录的笔记本落地时，像是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