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酒铺:琼花房

2019-08-12 13:04:13作者:说与山鬼听

古风

1

琼花家竹楼前的荷花次第而开的时候,河岸边的琼花也跟随着灿烂起来。

琼花家祖传的酿酒方子靠的就是扬州城外的这条说大不大的小河岸边的琼花做糟,在扬州城里卖得小有名气,叫:琼花房。

琼花这个名字,估计也就是不走心的爹娘随口取的,没法求证了。

爹娘死得早,偌大的一个酿酒竹楼,琼花从豆蔻之年做到半老徐娘,河床里的荷花年年越开越多,载起满河的夕阳,岸边的琼花收了一茬又一茬,琼花还是没成婚。

酿酒的竹楼外边摆了几个小桌子,按照一些附庸风雅的清流士子来说,就是伴着清风荷叶,岸上垂柳,河边琼花喝酒才是风流。

至于是此琼花还是非彼琼花,鬼知道。

琼花总是翻着白眼儿,她的琼花酒就地取材,本钱不高,一文钱的酒水愣是给人们喝出了花来。

这其中,还有老是赖账的陈宗生。

他穿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长袍,洗得翻起了麻线,胳膊底下夹了本快要掉了册线的旧书,每天跟来琼花这里上工似的,屁股往凳子上一粘,就腆着脸跟着一对士子清流推杯换盏推心置腹,这边兄弟那边朋友的,能从先贤圣师聊到庙堂乡野,天花乱坠之间还不忘让琼花给她上一碗酒。

这些清流往往一脸愣怔地看着一个人说得口水四溅的陈宗生,心里琢磨着这人谁啊,说得狗屁不通,拍上一文钱酒都没喝就结伴走了。

这就乐坏了陈宗生了,他随手端的一碗酒仰着脖子一灌而下,顿时咋咋呼呼地叫了起来:“琼花,琼花你不厚道啊,你今天又往酒里兑水了。”

琼花立刻从竹楼里冲了出来,一把捂住了陈宗生的嘴,四下看了看,发现没什么人听到,便长嘘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陈宗生你想死是不是?谁让你乱叫的,你天天来老娘这里白吃白喝老娘都忍了,老娘酒里兑不兑水关你屁事?”

陈宗生被琼花捂得呜呜呀呀,琼花恨恨地瞪了一眼这个不要脸的疲懒货,威胁了一声“再叫打死你”,便松开了手。

陈宗生赶紧喘了两口气,整理了下衣裳,嘴里念叨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对着琼花张嘴就来:”子曰......“

”子曰你妈个头!“琼花毫不犹豫地转身撂下一句话,不愿听这个假士子叨叨,走进了竹楼。

这个陈宗生,是去年白雪铺窗的时候来到这里的。

起先的时候,大家都以为陈宗生是一个负笈远游的贫寒士子游历到此,因为这位身着缝补长衫,背着个大书箱的消瘦年轻人装扮得太像一个读书人了,大冬天的穿着一双草鞋,冻得嘴唇发紫,胳膊底下夹着一本书,哆哆嗦嗦地走到琼花家的竹楼前白眼一翻,麻溜地昏了过去。

这样的士子,琼花见得太多了。自从京城里某位先生对着天下读书人喝出了一句:“东华门唱名方为好男儿”,天下文运迎来了鼎盛,一些贫寒苦读的士子大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势头,纷纷将教化天下的重担压在自己身上开始各地求学,想必陈宗生就是其中一位。

按琼花的话说,为了不让自家门口死人招了晦气,这才出手救了好死不死的陈宗生,哪知道是救了个泼皮无赖回来,陈宗生醒了以后感动得泪流满面,拉着琼花的手说什么吾以身无长物,唯有以三尺残躯以报洪恩。

琼花扯着嘴角抽回了手,心想着好一个厚颜无耻的读书人,以身相许张口就来,穷成这样老娘要你干什么?

可后来她才发现,这瘪三压根就不是什么读书人,胳膊底下夹的那本书琼花特地找人问了书名,知道后臊得她满脸通红,举着扫把对这在家赖了好几天的陈宗生怒喝:“陈宗生你再不滚,老娘就把你打成三尺残躯。”

陈宗生被琼花赶出了竹楼,对她说什么都不好使,琼花的竹楼可以留士子,但是不留无赖,仗着读过几两的仁义道理就想来混吃混喝?

京城的先生吃饭也要付钱的啊,更何况救你一命,已经有七级浮屠了。

陈宗生穿着单薄的破衣,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外,泪眼婆娑地哀嚎了几声,见屋里的人始终铁石心肠,骂骂咧咧,便拍了拍屁股,就近找了个废弃的茅屋缩在了里面,不停地搓着自己的手往脸上放,试图让自己暖起来。

竹楼之上,站在窗前的琼花偷偷地看着嘀嘀咕咕一摇一摆走到不远处的茅屋的陈宗生,嗤笑着摇了摇头,合上了窗,轻轻地哈了口热气,想了一想,“蹬蹬”地跑到了内房抱了一床被子下了楼,走进了风雪里。

陈宗生抱着来送被子的琼花大腿哭得稀里哗啦,仿佛天底下的委屈都被他受尽了似的,说着:“你再不来我就要横尸于此,天底下就又少了一位天地正声的读书人了。”

琼花毫不犹豫地将褥子狠狠地砸在了陈宗生身上,一脚将他蹬开,骂了一声“滚蛋”,裹了裹身上的棉裘,气呼呼地走了。

好歹是读过书识得字的,太丢士子颜面了。

茅屋里,裹着褥子如获新生的陈宗生望着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乡野糙话进了竹楼的女子,嘴角含着笑意。

天地一色,唯有竹楼青翠如春。

仿佛此刻,天下雪景,此楼最早遇春风。

陈宗生对着褥子吸了吸鼻子,咦,就说哪里来的幽香嘛,陈宗生乐不可支地想着。

茅屋亦有春花烂漫。

2

后来,琼花家的竹楼旁边总有一个穿着破烂长衫的消瘦年轻人在晃荡,“晃荡”在琼花家那边可不是什么好词,意思是好吃懒做,没鸟事干,陈宗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站在河岸边豪气干云地说,只有他这样的文人雅士才能配得上这样的词。

琼花报以冷笑,哪个文人雅士天天死皮赖脸地等着一些愣头愣脑的读书人来这里吃饭,好混进去蹭吃蹭喝的?

要说现在的读书人,也傻,但主要还是陈宗生这张嘴邪乎的很,骗得琼花在一旁听得都差点信了他真的是京城某位高官的门生,因为写了些政见上的见解得罪了某个人,被流放至此的。

据说京城那位要推行改革的范先生,似乎也被流放了?

琼花斜着眼,看着在一旁吹得天花乱坠的陈宗生,打消了自己心中刚起的念头,嗨呀,就着么个玩意儿,要是那位先生的门生不早就被先生打死了,还能被流放到这里胡吹?

权当趣事听而。

陈宗生突然转过头,看见一旁侧着耳朵偷听的琼花,咧嘴一笑,大声嚷叫道:“琼花,别偷听了,赶紧上碗酒来,现在对我好点,等我哪天重新回了长安当了大官,就回来娶你好不好?”

顿时,酒桌之上一片唏嘘之声,几个臭味相投的风流才子开始鼓风造势,什么才子佳人,陌上花开乱七八糟地典故一番乱用,还有一个甚至要当场赋诗一首,拦都拦不住。

琼花也不愧是一人支撑着偌大一个酿酒铺子,什么混话没听过,她将乡间悍妇的伶牙俐齿展现得淋漓尽致:“就你还能做大官?也不脱下裤子割下来称称自己有几斤几两,莫说是去长安了,你要是个秀才,老娘就倒贴!”

嘴上话不停,可还是从屋子里端出来一碗酒重重地磕在了桌子上:“今天听了笑话,老娘请吃酒!”

众人一愣,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唯有陈宗生郁闷地摸了摸鼻子。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的话,没人信啊。

3

陈宗生就这么在琼花的酿酒铺子混到了下一年冬天,而远在万里外的长安除了带来了杀岁的寒气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被流放的范先生又被皇帝请回了京城了。

大冬天的,陈宗生突然发了神经,将衣服脱得只剩下了个秋裤,一把跳进了琼花竹楼前的小河里,学着乌龟狗刨划来划去,畅快地大笑着。

结果就是染上了风寒,裹着褥子哆哆嗦嗦地缩在了茅屋里神志不清,满嘴胡话,说先生马上要来找自己去京城当官了。

琼花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大冬天的发癔症,这不活该么?还得老娘出钱治?

请了郎中,开了药,琼花就将煎药的炉子搬到了小茅屋里,如今的小茅屋被陈宗生修修补补,已经有些样子了,至少外面的风雪进不来,炉子火一点上,寒气也散了不少。

一暖和,陈宗生开始说胡话了。

“琼花,我要当官了,你信不信?”

蹲在地上盯着火炉煎药的琼花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信。”

“那我当了官就来娶你,你信不信?”

琼花抄起了火钳,她怀疑这狗日的是装的。

陈宗生突然哭了起来,哭得稀里哗啦:“琼花,我想家了。”

琼花抿了抿嘴,放下火钳,低头开始倒药。

“你人在异乡,不要生病,好好吃饭,就不会想家。”琼花蹲下身子像哄孩子一样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了吹,递到陈宗生的嘴边,说出这样温柔的话。

好在现在的陈宗生脑袋浑噩,听话得很,终于停下了那张半刻不得闲的混账嘴。

喂完了药,琼花抬起头望着屋外风雪犹胜,这样的天躺着不动,冷得还要厉害些,想着要去竹楼再抱一床褥子,顺便带些柴火燃着炉子,他晚上就不那么难熬了。

自己什么时候像个小媳妇一样这么上心了?

琼花愣怔了一会,脸色微红,暗自啐了一口:“这么大年纪了,真不害臊!”

随即将茅屋门轻轻地拉开了一条缝,侧身而出,小心带上。

躺在床上的陈宗生眼睛悄悄地睁开了一条缝,四周打量了一回,发现没人,便忍着头痛,悄悄地站起身,透过茅屋某些细小的缝隙,望着一步一步走到竹楼的琼花,咧嘴一笑。

傻姑娘啊,哪有说胡话说得这么真的。

人在异乡,娶了你就是了。

我已经把这里当作我的家了。

4

陈宗生的身体从立冬的时候生病到了立春,陈宗生的先生一直没有来,陈宗生也就一直在等。

等过了春风剪水,等过了新燕衔泥,琼花又开的时候,陈宗生又从新坐在了酒桌上,不过这一次是一个人,满面愁容,端着碗酒喝闷酒。

琼花每次想要说他,都被这家伙嘻嘻哈哈地岔开了话题,就不再管他了。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苦闷,没多大关系。

反正陈宗生说的那些话,琼花早就信了,只是没有说而已。

然后琼花就看见一个身着青色儒生长衫,头上簪着一根竹筷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陈宗生的身后,一巴掌扇到了陈宗生的脑后,将他刚含进嘴里未来得及吞下的酒打喷了出来。

某人骂骂咧咧地挽起袖子,露出细胳膊就要起身揍人,一回头当场愣住,随即便毫不犹豫地再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最后喜极而泣,一把赖在了老人脚下,抱住了大腿,撕心裂肺地嚎到:“先生啊!”

老人眼角抽了抽。

想要在这个完蛋弟子身上看到哪怕一点读书人的风骨已成奢望,自省自己这趟是不是来错了?

原来老人就是去年年关的时候被皇帝老爷重召回京的范先生。

琼花的肝有些颤,眼睛下撇,恰好看见趴在地上偷偷朝她挤眉弄眼的陈宗生,似乎在说,你看,我说的是真的吧?先生来找我了!

谁知还没嘚瑟片刻,他就被老人又一巴掌打在了头上,并训斥道:”本以为此次流放你能沉下心来,没想到还是这么大喜大悲,我不来找你就借酒消愁?年轻人的双肩,理应一肩挑着阳春三月,一肩挑着草长莺飞,哪来的那么多愁滋味?“

琼花顿时对老人感观大好。

范先生,真好。

随即低头,嘴角轻轻上扬。

哦,还有陈先生。

他说的都是真的,我早就知道啦。

天黑下来的时候,琼花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老人一边说着“破费了,破费了”,一边下筷不停,不理两个对坐不言的狗男女,自顾自地吃完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抬手抹了抹嘴,识相地走人了。

陈宗生笑了笑,举起杯子对着琼花道:”老板娘,喝一杯?“

琼花“嗯”了一声,一杯下肚。

两相无声。

老人躲在屋外喂蚊子,侧耳听着屋内的动静,急得直跳脚,这不完蛋玩意儿么,有话不说,故意让老夫喂蚊子?

“要走了啊?”陈宗生终于开口说道。

琼花展颜一笑:“去当个好官。”

陈宗生顿时开心了起来:“我明年回来,也要这么一桌子好菜。”

琼花笑着说:“好。”

说与山鬼听
说与山鬼听  VIP会员 行人哽塞在了青山深处,将世间的情动都说了山鬼听。 (18篇《我叫陈生》,快完结了,新系列《往生酒铺》,7月份会发,感谢大家捧场,鼓掌

往生酒铺:琼花房

往生酒铺:往生酿酒师

我叫陈生:思君如满月

相关阅读

指尖文学网©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