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岸桃花浓艳得像是天边的红云,层层叠叠的花瓣被水波推开,一艘船舫从西面行驶了过来。舫上张灯结彩,身着彩色轻纱的歌姬正在抚琴,酬唱着这一场奇瑰盛世。
江充调笑着把香肩半露的姬妾搂进了怀里,“灵均,你又破了一宗大案,武帝的赏赐你可还满意啊?”
“尚书令魏光此次结党营私,买凶杀人,实在是罪大恶极。可惜苦无证据,要不是大人提供线索,灵均未必能快速破案。”面目冷峻的男人端起酒杯,“我敬你一杯。”
“这七宝琉璃酒味道醇厚,回味无穷,果然是好酒……不过美酒还需佳人配。”江充抹了抹嘴,招呼着唇红齿白的舞姬过来,“自那件事后,你总是形单影只,我知道你的心病,但是人总归是要向前看的。虽说以她的身份做不了正妻,但是有个妾侍在身边总归是好的……”
谢灵均没有接话。
江充见状也不恼,“月瑶,还不多谢大人?”
月瑶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却实在是一个绝丽的美人,她红着脸行了行礼,“谢大人垂怜。”
“哟……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啊。”英姿飒爽的女人从船舷边翻了上来,“你们那些儿女情长还是先放一放,宫里出事了,武帝指明要我们进宫面圣。”
大殿内一片肃然,汉武帝刘彻面色阴沉地屏退了身边的宫女太监。他两鬓斑白,虽然已经是个半百老人,却依旧精神矍铄,自有一种天子的不凡气度。
“朕今晚见了鬼。”刘彻嗓音喑哑,“我要绣衣使者彻查此事!如若那真是鬼,我要他魂飞魄散!如若那是人……我要他挫骨扬灰,九族全灭!”
“臣听闻今夜圣上宴请修真道士,设百丹宴,为何会……”
“朕已将修真道士等人全部打入大牢!”刘彻咬牙切齿,“他所上呈的仙丹不仅无用,还让朕头痛欲裂!朕今日败兴而归,途径椒房殿附近时,看见一个身姿绰约的女子在月光下起舞,那女子衣衫华贵、舞姿曼妙,朕以为是后宫佳丽的争宠新招……便屏退了左右,孤身上前。”
刘彻猛然瞪大了眼,“但朕走近以后才发现,那是个浓妆艳抹的的人偶!”
“人偶?”
“不错,那人偶脸色惨白如雪,五官是用墨汁晕染而成,诡异非常……不仅如此,它当时指着朕的心口,声音凄厉如鬼魅……”
“陛下,那人偶竟口吐人言?”谢灵均皱起眉,看来这件事情背后必定大有文章。
“不错……朕大声呼救,羽林期门郎上官桀随即赶到,但那人偶已经飞升空中,随即消失在了天边。”
“请恕臣斗胆一问,那人偶到底说了什么?”
“昏君当道,民不聊生,恶果已种,天下必乱!”刘彻擦了擦鬓边的冷汗,“朕回到未央宫后仍然心有余悸,感觉胸口隐隐有百虫噬咬之痛感,褪去衣物后发现……就在人偶所指之处,出现了一个桃花形状的印记。”
2
高达二十丈的高台建筑直冲云霄,谢灵均立在柏梁台之巅,黑色衣角被风猎猎扬起。
“果然,这里有几道痕迹。”
那香柏木架上明显有几道很浅的刻痕,看起来像是被利器轻轻划过。
“这是什么东西造成的?”白马英英探头出去,“柏梁台东南方不远处就是武帝见鬼的地方。”
“是铁线。”谢灵均趴在地上,目光细细掠过,“这地面上也隐隐留下了痕迹,恐吓陛下的人,当时可能就站在这里。”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据陛下所说,人偶舞蹈之后口吐人言,最后飞天消失。就算你认为有人站在高台之上最后收回了木偶,但是这人偶怎么……”白马英英猛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是那批木偶……”
“没错,你忘记去年北洋进贡的那批机械木人了?”
库房向来是武帝用来藏宝纳贡之地,偌大的未央宫内,大大小小共有十来个库房,但存放了北洋贡品的,还就只这一个。
全身发抖的小吏趴在地上,冷汗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卑职该死,库房失窃竟然一无所知,请大人责罚……”
白马英英手里拿着库房名册,“按理来说,你每日必会清点一遍库房里的所有东西,为何直到此刻还不知木人丢失?”
“卑职每日会在日出之时清点库存,但……并未发现库房有所遗失。”
“如果是这样的话,带我们进去看看。”
火色赤珠散发出血色光芒,墙边或站或坐的机械木人投射出的黑色影子交缠在一起,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
“一、二……六、七。”小吏舒了一口气,“七尊机械木人都在这里,并没有丢失。”
谢灵均皱眉看了半晌,突然伸手一把将木人提了起来。
“这木人太重了,几根铁线是支撑不住的,更不用说要让它起飞了,而且那铁线的痕迹太过浅……”
“你是说有人伪造了铁线的痕迹?”
“现如今下结论还为时尚早,走吧,我们去陛下的宫殿看看。”
两个模样标致的侍女早早就等在了宫门口。
“莲花、牡丹见过大人。”两个身着宫装的侍女异口同声地行了礼。
谢灵均揉揉眉心,流露出几分疲态,“你们就是陛下的贴身侍女吧?说说吧,最近这段时间陛下有何异常?”
“异常?”
“任何细微的改变都不能放过。”
“我和牡丹分别负责陛下的更衣沐浴和饮食起居。”莲花红了红脸,“陛下每日晨起都会沐浴,但那印记昨日沐浴时并没有。”
“御膳房的人向来是负责陛下的饮食,这方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不过,陛下这几夜噩梦缠身,每晚都会从睡梦中惊醒,还喃喃叫着什么……”
“你可听清他叫的是什么?”
“似乎是羊食之类的……”
“好,如果你们还想到什么细节,就尽管来找我。”
谢灵均站在原地,目送着牡丹和莲花回了殿里。
他抽动着鼻子,循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直接绕到了寝宫后面。棕土和潮湿的黄土混杂在一起,花圃里挨挨挤挤生长着几十朵曼陀罗,看上去倒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
3
一弯新月挂在精巧别致的黑色铁索楼旁,雕花窗棂上隐隐泛出一层冷光。
“太医令那边有何线索?”
“他们无法解释陛下为何会胸痛——陛下脉象平稳,也并无外伤,但那个印记确实无法洗掉——我怀疑这是某种上好的染料造成的。”谢灵均把玩着一个精巧的翠玉药瓶,“至于修真道士所提炼的仙丹也并无发现有害物质。太医监们分析过了,丹药里只有人参、灵芝和少量的真金,按理来说,并不会造成剧烈头痛。”
白马英英眉头紧锁,“我也询问过上官桀和在场的一些太监丫鬟,除了陛下,并没有人看见过那个人偶的模样……只不过它在月光下起舞倒是真的。”
“这样一来,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啊。”
“你们都在啊?”李睿岳提着一小坛酒进来了,“说起陛下这件案子啊,我倒是听见不少流言蜚语呢……哎,你们知道阳石公主吗?就是半年前因为巫蛊之祸被武帝诛杀的那个公主……”
“那案子当年我也略有耳闻。”谢灵均的手指轻轻点在案几上,“她确实在甘泉宫外陛下专用的驰道上埋葬人偶,意图用巫蛊之术谋害陛下,倒不是件冤案。”
“宫里的人都说,阳石公主是被冤枉的,她化成人偶来找武帝索命来了。”李睿岳灌了一口酒,“因为阳石公主最爱的,就是桃花。而阳石公主是太子的同胞姐姐,同属太子一派,这次多半……”
白马英英冷笑一声,“宫中流言向来不可尽信,你什么时候和那些爱嚼舌根的妇人一个德行了?”
“白马,你说话何必那么刻薄?我不过也是提供破案的新思路而已嘛……大人呢,怎么没看见他人?”李睿岳话音未落,高大的绣衣男人已经携着一身的月光进来了。
“陛下这几日频繁夜半惊醒,桃花印记疼痛不消,前几日的见鬼事件定是巫蛊之术招致。”江充的脸色晦暗不清,“陛下刚才急召我进宫,让我尽快查清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我们立马带羽林军和胡人巫师檀何言彻底搜查整个皇宫!”
三日后。
大队的羽林军人马簇拥在太子的东宫门口,宫内一片狼藉,羽林军侍卫们掘地三尺,太子的紫檀冷玉床都被整个掀翻在了屋角。
江充面色严肃,和身边的巫师檀何言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太子刘据垂手站在一旁,目光飘忽。
谢灵均正在盘问一干可疑人等,眼前这名浓妆艳抹的女子是太子的妾室玲珑,因为精通音律舞蹈,所以深得太子喜爱。
“太子有没有用巫术诅咒陛下?”谢灵均目光如电,“知情不报乃是死罪,想清楚再作答。”
“我……”玲珑神色惊惶,“我并不知情。”
“大人,有发现!”一个羽林军侍卫高高举起手里的红木人偶,“这个木人身缠黄色符咒,脖颈之处刻着一行生辰八字,胸口处还有个桃花形状的印记!”
“拿过来!”江充浓眉一挑,“太子陛下,你对此有何解释?这生辰八字可是和陛下的一模一样!”
玲珑身子一顿,脱口而出道,“……太子的确雕了那木偶,但是我并不知道这是用来诅咒陛下的!”
“我没有做!我不知道为何这木偶会出现在这里!”刘据猛地冲到玲珑面前,抬手就想打人,“贱人,竟敢诬陷本太子!”
谢灵均轻松扣住刘据的手腕,“太子陛下,切勿冲动。对天子释行巫蛊之术,按照我朝律例,需要暂且将你投入大牢。”
“此事真的与我无关!父皇呢!我要见父皇!”刘据脸色惨白,“本太子根本没做过!”
江充对站在一边的羽林军使了个眼色,“陛下昨日已前往甘泉宫避暑。太子稍安勿躁,此案绣衣使者仍在调查之中,如若你是被冤枉的,定会沉冤得雪。绣衣使者不会放过有罪之人,但也不会冤枉无辜之人。”
巫师檀何言仔细研究了那人偶半晌,抖着唇道,“……这、这定是那最为阴毒的桃花咒,将冤死女性的魂魄用镇魂咒封印在人偶之中,被诅咒之人日日夜夜会遭受桃花咒印的疼痛折磨……而如果那魂魄与被诅咒之人有血缘关系,更是……”
“但说无妨。”
“中咒者必然……断子绝孙,暴毙而亡!”
4
上好的翠色宝石铺造地面,整间房都浮动着一层温润的光芒,几个风格迥异的舞姬在袅袅香气下扭腰摆臀,媚眼如丝。
然而柔美的乐音猛然一顿,有节奏感的鼓声铿锵响起,那几个舞姬抽出腰间的软剑,似灵蛇般轻盈游走。
带着黄金面具的纤弱女子着一身玫瑰香烟纱花裙,一头如墨秀发被红绸高高束起。她剑如游龙,舞步娇美,谢灵均抿了口酒,那女子已经风情万种地弯腰俯下身子,示意他摘掉面具。
“白马英英。”谢灵均扣住面具,轻轻把它掀了起来,“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跳舞。”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江充哈哈大笑,“这次大案告破,大家都辛苦了!陛下特准我们可在宴会厅纵情享乐,不醉不归!”
“多亏了江大人灵机妙算,要不然我们怎么可能迅速破案呢!大人,我敬你一杯!”
“喝!这白马大人的舞姿真是翩若飞仙啊!”
“你胡说什么呢!白马大人明明就是将门虎女,英姿勃发!”
一舞终了,白马英英挨着谢灵均坐下了。
谢灵均自顾自地夹着菜,连一句赞美的话也没有说。
白马英英咬紧了唇,小声说道,“……你不觉得此案有些蹊跷吗?太子可是陛下亲儿,如若他诅咒陛下断子绝孙,岂不是在咒自己不得好死?更何况刘据已经贵为太子,陛下这几年身体也欠恙,何必要……”
谢灵均轻轻瞥了小脸酡红的女人一眼,“我也认为此案太过仓促,反而显得疑点重重。你可知巫师檀何言失踪了?况且大人已派人快马禀告陛下,实在不像他平日作风。”
“你是说……”
“这个案子涉及党派之争,与新君的册立有莫大关联……绝对没有表面那么简单。”谢灵均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只是一个开端。”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不到半个时辰,一个浑身湿透的绣衣使者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大人,不好了!宫里又出事了!太子的宠妾玲珑……”
雷声轰隆,一道白光猛然闪过,照亮了女尸死不瞑目的脸。玲珑被一根白绫悬在太子宫的房梁上,她双眼暴突、长舌垂坠,那件绣满桃花的粉色罗裙垂在地上,更让这死亡场景平添几分华美的诡异。
玲珑是自杀,还留下了一封书信。
“原来玲珑是中大夫成天之女,成天被奸人诬蔑谋反,陛下株其九族,但是她侥幸逃脱……后来玲珑狐媚太子得以入宫,便想以巫蛊之术除去陛下,但是如今太子被抓,她实在不忍心无辜之人为自己顶罪,所以就自杀来赔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