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洛一。
独一无二的一。
我爸爸一直在外地打工,我和妈妈两人相依为命。
我一落地,左脸便烙上了一块儿灰黑色胎记。
家人说这是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象征。
随着渐渐长大,这块印记也越来越大,几乎占了左脸的三分之一。
小朋友从不跟我一起玩,总是说“你长得真难看”。
邻居家有个小男孩儿总爱欺负我,她妈妈每次看到后都会上前来拉他离开,并跟我说,“洛一,你别生哥哥的气,你一点也不丑。”
我很喜欢那个阿姨。
尽管如此,这个小男孩儿从没有放弃嘲笑过我,我大声说到,“我要去告诉你妈妈。”
小男孩儿抬起头,轻哼了一声,“我妈妈回家后跟我说你长得丑,让我别和你一起玩。”
尽管再不懂人情世故,我也知道那个阿姨骗了我。
我能感觉到我的脸憋得通红,眉头拧得像个面疙瘩,我缓缓抬起双手,将他一把推进了泥地里。
阿姨听到她孩子哇哇大哭,迅速来到现场,大声说到,“洛一,你欺负我家孩子干嘛!”
我支支吾吾说出,“他说我丑。”
“你本来就丑。”
她接得毫无缝隙,几乎是在我说完那个字以后就接下来这句话。
你本来就丑。
我讨厌那个阿姨。
后来我问妈妈,“为什么我跟别人长得不一样。”
妈妈问我,你知道孔雀吗?
我只在书本上见过孔雀。孔雀头上有三根又长又好看的彩色羽毛,活像一顶精致的皇冠,它总是拖着长长的大尾巴,走起路来器宇轩昂,一副唯我天下最美的身姿。开屏时似一把宏大的羽毛扇子,上面点缀着无数颗发亮的小眼睛。
总之,很美丽。
可这与我何干。
妈妈说,印度有一种孔雀是白色的,它是蓝色孔雀的变异种,数量很珍贵,是极具有观赏性的鸟,而且它代表着幸运。
我说,白孔雀也会受蓝孔雀的欺负吗?
妈妈笑着说,我不知道会不会受到他们的欺负,但至少在世人的眼里,白孔雀和蓝孔雀一样珍贵,甚至更美丽。
我咧嘴笑着跟妈妈说,“我明白了,我是白孔雀。”
2
我一直带着心中的白孔雀到了初中。
身边的女同学一个一个出落得十分美丽,大家欢声笑语,谈天谈地,谈论着娱乐圈里的帅哥美女,谈论着自己今天又买了哪些衣服。
没关系,妈妈说,腹有诗书气自华。
更何况我已经交到朋友了。
我的同桌是个男孩子,叫赵辉。长相不算太英俊,可也总算称得上清秀。他成绩不算好,处于中下游。
班级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考试后会按成绩排名选座位。我永远是前几个选择的,可我总会和班里最后一名成为同桌。
因为这个人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赵辉却主动选择坐到了我旁边。我已经记不得当时自己的表情,只记得他说,“你好,洛一。”
那天晚自习回家后,我高兴地告诉妈妈,“我有同桌了,他叫赵辉。”
赵辉是住校生,很喜欢吃校门口的炸春卷,所以托我每天给他带一小袋。
他对我十分关照,班上男生几乎都不会同我说话,只有他。
青春时期刚发芽的情愫慢慢开花了。
而我变得越来越自卑。
每晚下自习回家后,我一个人站在房间里默默地盯着镜子里的人,那块儿胎记在屋里灯光的照射下更加明显,我缓缓抬起左手,遮住了我的左半边脸。
不用自卑,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
我一直注意着他的习惯,他口袋里总不爱备纸,桌面很乱,从不爱带伞。
然后我未雨绸缪。
替他绸缪。
有一日突然下起了大雨,他边收拾书边低声骂道,“又下雨了,早知道就带伞了。”
我从课桌里拿出伞来,微微低着头将伞递给他,“我带了两把伞,你拿这把吧。”
我至今记得那感动的笑容。在那个教室里,灯光很亮,白白的光照在他的脸上,眼中仿佛有星光,他咧嘴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微笑,“谢谢你,洛一。”
他是我初中以来仅有的一个朋友,我对班级没什么感情,他是我初中唯一的记忆与念想。
初中毕业前夕,我鼓起勇气向他表白了。
我依然自卑,只是对他有信心。
他不是以貌取人之人。
他脸色有些尴尬,终于说到,“我不讨厌你。”
我期待着他接下来说的话。
不讨厌,便是喜欢了。
“可是,我不喜欢你。”
“不喜欢你”四个字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依然觉得不明,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呢?
他一脸惊愕,“我没觉得我对你很好啊,就和班上其他同学差不多。”
当即我才发现,他没有对我很好,他只是做了一件正常人做的平凡事,正常地给同桌帮助,正常地对同桌说谢谢,正常地让同桌给自己带早饭。
一切都正常,是我太不正常了。
末了,他好像要急于解释什么却又支支吾吾,最终还是说道,“最初跟你做同桌是因为……我,我和他们打赌输了。后来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怜。”
当晚回到家,我回到房间里将一整本关于我和他的日记给撕掉。对着镜子,我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比以往更难看。
什么白孔雀,根本就没有白孔雀。
我抬起我的右手,蒙住我的右脸,我突然笑出了声,“这才是你。”
3
从此,我不再想要去交朋友。不愿意去以交朋友来承认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离开家里去外地上大学后,我开始频繁地戴口罩。室友安慰我道,“其实只是你自己在意而已,大家没有太关注的。”
我知道,只有旁观者的姿态才能这么淡定。
这个安慰再也不会像儿时的白孔雀一样让我释然微笑。
我曾经不明白,为什么长相怪异的动物就会被世人所珍爱,当做瑰宝;而身为人,却被这么苛刻地对待。
室友常出去聚餐,去KTV唱歌,我从不参与她们的活动。学校社团,校内活动多不胜数,我一个也没参加。我整天坐在寝室,静静看着自己的课外书,彻底与外界脱节。
而后来在找工作时,几乎每一个公司都告诉我,“您很优秀,可是我觉得您不太适合我们的岗位。”
哪里不适合?不就是我丑吗。
我心中冷笑了一声。
坐在家里拿着书本的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写小说。
打开电脑,我在键盘上敲下了第一篇小说的第一行字:
佛说,身上有胎记的人,是有故事的人。
我常常会看评论,暖心鼓励的话比我这辈子听得都多。
曾经我听到的正能量总觉得恶意满满,总觉得她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她们只是在说一句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闲话而已。
而如今,面对着这一群彼此不相识的朋友,我很感动。
我突然觉得,其实,我优点还是挺多的。
我一条一条地往下浏览,直到看到一句:能写出这么美好的故事,作者大大一定是个美好的女孩子。
我没有回复读者的习惯,可我回复了她:如果未来自己有幸能够与你们见面,到那时希望你还能这样告诉我。
4
我开始写作后,就喜欢上了旅行,我希望能见识到更多的风景,更多不一样的人,能写出更好的故事。
旅行的过程里,我也常常戴着口罩。
我一直觉得大西北是粗狂的,谁料到它竟如此温柔率直。鸣沙山沙漠绵延不绝,游客可以骑着骆驼在沙漠中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里有一片绿洲,绿洲中有一片清泉,名为月牙泉。身处沙漠,千百年来却依旧清澈。经过绿洲的轻风吹来,吹散了我心中的阴霾。
我戴着头巾,头巾几乎遮住了我的全脸。当我转身之际,一个男生骑着骆驼向我走来。
他说他喜欢旅行,每到一个地方都想要交一个朋友。
我心里轻轻哼了一声,不过是搭讪而已。
于是我取下头巾,然后面对着他微笑,“还想跟我交朋友吗?”
他顿了顿,眼神明显望着我脸上的印记,我笑着准备转身。
他却微笑着伸出双手,“你好,我叫秦无游”。
我们分别骑在各自的骆驼上,一点一点往前走。
至始至终,我始终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
分别前,他告诉我,“胎记是独特,不是奇怪。”
我突然想起了妈妈说的白孔雀,从儿时的深信不疑,到后来的半信半疑。直到最后,我相信母亲只是在安慰一个弱小女孩儿的心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