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归

2019-08-17 11:04:21作者:苏轻姚

古风

楔子

“在这大楚繁华的国都晋阳城,谁人不晓高朔公主刘昭陵的名字?”

“高朔公主刘昭陵,深明大义,容貌无双,自愿远嫁大辽,为国求得一代长安。”说书人顿了顿,对着满座看客神秘一笑:“但她的故事远不止于此。”

满座哗然,催着他继续讲下去。

今天的应天府,密密麻麻都是人,座无虚席。

“绝代佳人,当有才子相配,当时的晋阳城啊,说起这刘昭陵的名字,必然会提起另一个人——”

沈国公之子沈渊。

那个五岁能舞枪,七岁能写文,十二岁便在朝堂之上指点江山的沈渊。

一郎骑竹马来

那时的晋阳啊,随意走入城东的一条小巷,都能听到孩童稚嫩的诵声:

“刘家有女好模样,嫁给沈郎做新娘,青梅竹马无猜隙,夫妻同心恩爱长。”

你若拉了个小孩儿随口一问这歌谣说的是谁,那孩子定会晃着脑袋告诉你,说的是沈国公之子沈渊与尚书千金刘昭陵。

一个风华绝代,一个雅致无双,随便站在哪里都能成为无法忽视的焦点。浅笑轻谈间,仿若九天仙童玉女下凡,怎能不引得人纷纷侧目,感叹这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昭和四十一年,良州大旱,颗粒无收,沈渊奉旨随户部侍郎李大人前往良州赈灾,临行前去了城东永安巷尾的点心铺。

恰好掌柜的儿子正坐在门槛上读书,沈渊见了,便笑问:“你可知这‘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说的是什么?”

小孩摇摇头,他将孩子抱起,指着层层叠叠的飞檐雕梁后的那苍茫天际道:“我大楚的好男儿,都在那黄沙万倾的边疆上。若能护得百姓长安,战死沙场,葬身大漠疮痍又何妨?”

“他哪晓得这些。”掌柜失笑,如往常一般装好点心,“公子今日也要亲自送去尚书府吗?”

少年摇摇头,“沈渊即日便要去良州赈济百姓,这段时间的糕点就麻烦掌柜替我送了。”

“公子自小得陛下赏识,这次前去赈灾,应是一个去历练的机会,待到回来之时,定得拔擢。”

沈渊不置可否地笑笑:“沈渊所求,并非如此。”

掌柜第二日去了刘府才知道,他们的小姐随着沈渊一道去了。

“沈公子最疼我们小姐,所以便答应带她一起去了。也只有沈公子,我们老爷才放心让小姐跟了去。”府中下人听他问起,便多说了两句。

二山回路转不见君

马车颠簸,帘子被风吹起,露出旷野上一片寂静荒凉。寒鸦哀鸣,哀乐般惨淡飘过,回荡在天际。

到达良州已是傍晚,太守携了一众官民出城相迎,路前百姓或恭敬惶恐,或欣慰哀恸,相同的便是脸上深深的憔悴与枯槁。刘昭陵掀起帘子,恰好望见宽袍广袖的少年立在车外,风吹得他的衣袍错落飞扬,却遮不住那如画眉眼里深埋的忧伤。

这就是她的沈哥哥啊,这个心怀天下的少年,她多想就这样一直陪在他身边,替他抚平紧蹙的双眉。

那双剑眉终于舒展,是在翌日黄昏,他们发放完了最后一个村的灾粮后。他难得地笑了,一双寒潭般的眸子映出三月春光。

忽然鸣镝划破长空,铁蹄踏着飞沙从关外传来巨响,沈渊脸色骤变,拉起她就开始往前跑。

“大辽来犯了!快跑啊!”

二人被夹在人群中,朝关外的深山里逃去。马蹄声越来越近,箭矢如雨落下,急速穿过刘昭陵的肩膀。火辣辣的,手臂开始发麻,接着便是传遍全身的痛意。这自小便如明珠般捧在手里的姑娘哪受过这等苦,当即忍不住哼出声来。

沈渊看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疼,连自己受了伤也未曾察觉,只顾拉着她往林子深处跑,一直跑到渐渐没了声才停下。

“沈哥哥,我跑不动了。”她颤声道。

肩上的伤口还在冒血,滴答滴答地顺着手臂蜿蜒而下,停下来便疼得更加厉害。

沈渊将她抱起来,轻声道:“前面有个山洞,我们去休息一下。”

山洞在得隐蔽,洞内阴暗,只有洞口处有几缕光照射下来,沈渊扯下袖口的衣服帮她包扎伤口,他的动作极轻,眸子低垂,好看的眉皱在一起。“陵儿,对不起,我不该带你来的。”

刘昭陵疼得牙齿打颤,她抬起另一只手抚上他的眉间:“若不是我央着沈哥哥带我来,陵儿就不会拖累沈哥哥了,沈哥哥没有错,不要自责。”

沈渊终于抬起头,一双满含疼惜与自责的眸子望住她:“陵儿,你怕不怕?”

“不怕。”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盈盈一笑,“有沈哥哥在,陵儿什么也不怕。”

痛意席卷全身,眼皮也愈发沉重,她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她眨了眨眼,视线变得清晰,少年消瘦的背影映入眼底,他正处理着伤口,鲜艳的血染透了半边白衣。刘昭陵方才惊觉,他亦受了伤。

她想,不能再拖累他了。

“沈哥哥,你留下陵儿先走吧。”

少年回过头,神色决然:“不行。”

“陵儿昨夜看了地图,这儿离云州不远了,沈哥哥可以去那里求援。”她的目光柔和下来,“你若不快些去,恐怕整个良州的百姓都要遭殃了。”她知道怎么劝他,一直都知道。

果然,沈渊咬着下唇,漆黑的眸子定定望了她良久,涩声道:

“陵儿,你不要怕,我马上就回来救你。”

她松了口气,竭力展现出笑颜:“好,我在这里等你,你要快些回来。”

怎么会不怕,沈渊刚走,她就把头埋在膝里哭了起来。耳边野兽嚎叫回荡不绝,她看着眼前一片漆黑,看得整颗心都发抖,哭得昏睡过去。

太阳东升西落又是一天,她蜷缩在山洞里,定定望着洞外,望着阳光在地上划过忽明忽灭的轨迹,直至最后归于黑暗。

三还君明珠双泪垂

刘昭陵在刺眼的日光中转醒,头顶湛蓝天空传来雕儿长鸣,她一点点捕捉着周围的景物,眼里刚亮起的光瞬间熄灭。

琅琊弯弓,珊瑚珠串,锦帽貂裘……听不懂的语言。

手脚皆是一片酸麻,她回头,视线一一扫过身旁同她一样被绑住手脚的姑娘。脑海里的画面飞速转过,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还停留在沈渊离开的时候。

忽然传来的一阵惊呼把她唤醒,刘昭陵愣愣抬起头,望着几个辽军从身边拉起一个女孩,心脏随着那哀求与哭喊一下下收紧。

“放开她!”她嗓音沙哑,鲜血满衣,苍白的脸上垂下几缕发丝,如同一只厉鬼。所有人都看向她,看着这个纤瘦的弱女子,她从一群女孩中缓缓站起:

“放开她,我跟你们走。”

她确实美,即使尘满容颜,血满衣袖,也依然能轻易吸引来贪婪的目光,然后自然而然地代替了那个女孩。

他们如她料想的那般经过牙帐,她随即闪身,朝那架起的长戟跑去。闭上眼的瞬间,尖锐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反而是一阵淡淡的熏香侵入肺腑。她抬起头,对上一双淡金色的深邃眼眸,眸子的主人含笑望着她,竟是如沈渊那般的温和与优雅。他挥袖遣退跪在地上的辽人,俊秀的眉微微上挑:

“真是个刚烈的小姑娘。”

他说的,竟是汉族的语言!

刘昭陵从恍惚中惊醒,狠狠推开眼前之人:“你别碰我!我大楚女儿,怎能委身尔等蛮夷……”她累得说话都接不上气,却还要恶狠狠地瞪着他。

眼前之人饶有兴趣地勾起了嘴角,眯着一双狭长的凤眸端详她。她在他的靠近中后退,退得跌进帐内,直到退无可退后背抵在了案几前。

那人微微俯身,双指轻松夹住她从案几上抓起刺过来的匕首,稍一用力,凌厉的刀锋就瞬间断为两截。他便悠然笑开:“好个野蛮的丫头,我救了你,你便是这样恩将仇报的?”

这个举手投足间从容风流的男子,是大辽汗王的胞弟,安王穆成川。

他不似其他辽人那般粗鲁,就连面容,都是秀雅如诗的模样,若不是那双淡金色的眼眸时时提醒着自己,这是害得百姓流离失所,害得她与沈哥哥天涯相隔的敌人,刘昭陵曾几度认为他也是汉家儿郎。

她坐在廊下,看着玲珑宝铎随风晃动,思绪断断续续回到一年前的黄沙大漠。

“沈哥哥会来救我的,他会踏平你们大辽!”

他听了也不恼,一双凤眸带着笑:“那你就等着,看看你的沈哥哥什么时候来接你。”

她是如此地坚定,执拗地相信着那个心里神袛般的少年会来救她,可她等来的却是汗王命辽军撤兵回国的谕旨。

“你的沈哥哥不会来了。嫁给我,做我的王妃,我会比他对你更好。”

撤兵那天,他将她抱上青骢马,一紧缰绳,断了她回头远眺的念想。

“你坐在这儿,会着凉的。”

风碎玉裂般好听的嗓音拂过耳畔,穆成川拿起她搁在一旁的兵书:“今夜有个晚宴,你随我一起去吧。”

她沉吟片刻,思及这是唯一一个可以打探到大楚相关消息的机会,便点了点头。

他们的坐席离王位很近,是以宴会方才开始,汗王的目光便定定落在了她身上,歌舞即停,四下寂静,整个殿内都回荡着他冰冷的话语:

“听闻大楚那个一战成名,令我辽军节节败退的少年将军,一直在找一个当年在战火中走失的女孩。”

刘昭陵浑身一颤,脑海中一点点描绘着那人清俊的轮廓,直至最后音容笑貌都无比清晰。

“当真是值得他苦苦寻求的姑娘,的确是难得一遇的美人。成川,想不到她被你找到了。”和穆成川一样的金色瞳孔盯着她,仿若在打量猎物的云豹,“若是有了她,等于是有了除掉我大辽劲敌的最好筹码。”

还未等她有所动作,穆成川便已起身撩衣跪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王兄,她既已嫁与臣弟,便是大辽的王妃,王兄又怎能将她置于那样危险的境地?”

她的心跳得极快,眼里只剩下这个毫无谦卑之意的男子,大脑一片混沌。

四何悟今兮升斯堂

她终于如此真切地听到关于他的消息,那些明媚而不真实的忧伤忽就聚成形体。她多想,多想回到那歌舞升平的晋阳,多想告诉他,她对他日积月累的思念。

可是要离开这里,太难了,除非……嫁给他。

她坐在床上,外面人声喧闹,硕大烟火。平时如影随形的侍卫皆已离去,烛光跳跃着,一闪一闪映衬出她逃离的仓惶背影。

十五个日夜的马不停蹄,一身大红嫁衣都还未来得及脱下,她终于在离开一年后回到魂牵梦萦的帝都,一颗心穿越大漠黄沙回到故土。

刘府门前落叶纷飞,她轻轻推开未锁的大门,被眼前落寞萧瑟之景惊住。

一片白绫翻飞中,她找到了憔悴的母亲。丫鬟哭哭啼啼声中,这一年所发生之事被一一还原。

沈国公之子沈渊,白马银枪的少年将军统帅三军,退敌千里,迎娶娇妻,扶摇直上。

这个她日夜牵挂的人,终于出现在三日后的刘府门前。

“陵儿……”

她的沈哥哥,一身胜雪白衣立于她身前,远山一般的眉下,漆黑的眸子盛着化不开的忧愁。

“良州一别,我一直在找你。”

“找我?”她抬起一双寂静无波的眸,声音一点点冷下去:“沈渊,爹爹常年卧榻,此番因担心我而呕血气绝身亡,这个时候你又在哪里呢?”

沈渊愣怔在原地,张了张嘴,望着那抹消瘦的背影转身入府,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他在哪里,他在管弦笙歌的国公府,在与另一个女子共饮合卺,红烛洞房。

良州之变,他因涉嫌通敌叛国被捕入狱,一个月后才得以释放,他也是那时才知道,沈国公背着他与相国结了亲家,因了相国相劝,才使他有了带兵退敌,证明清白的机会。

可是眼前府门紧闭,已经把这些话,连同他一起,挡在了外面。

昭和四十三年,楚辽两国终于在交战多年后议和。刘昭陵站在长青殿内,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拾级而上,一步步走到御前。

“陛下,除谈和之外,成川此番前来,是想向陛下求一个人。”他眸光一扫,止在她处,“她若愿意,便是我大辽王妃,她若不愿,成川也不强求。”

公主之身,家族尊荣,一世盛宠……她垂眸,任凭这些空前圣典一一流过耳畔,心那样明又那样静,仿佛倒影着少年如玉雕琢的脸庞。他的唇,他的眼,他那因苍生而深深蹙起的眉……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苏轻姚
苏轻姚  VIP会员

子不归

相关阅读

指尖文学网©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