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近日,烟台府发生了一件大事——知府大人的爱妻,失踪了。
众人对于知府的议论还未停歇,城守便快马捎来了一封令烟台百姓为之恐慌的物件。
那是一封战报,上面封着红漆,插着代表绝密的三根红色羽毛。报信着深夜快马而来,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便断气了。死的时候,他身上插了三根利箭,浓重的血色浸透了战袍。
“守住烟台,我的家在这里。”
看了战报之后,最近刚刚画了许多张寻妻画像的知府言宴沉默了。
他亲手生了一个火盆,把画像烧成了一把灰烬。火光里,他原本便清瘦的身影静止成了一树枯梅。
身旁的副手急了,“这可是您花了三天,几乎不眠不休完成的,干嘛烧了呀!”
“战报里说,燕军已然兵临城下,他们不准烟台任何人向帝都请求驰援,并且在三日内交出夫人作为人质。否则,便要屠城。”
言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此,我找不到她,也好。”
2
三日倏忽而过。
大风吹得战旗烈烈作响,言宴站在城楼上,望着下方整齐的方阵沉默不语。
他穿着银色的铠甲,身后跟着千余府兵,站在万余身着黑铠燕人前方,就像风雨中的一叶孤舟。
烟台是险塞,其后便是万里平原,他退一步,国家便要退万步。
宁赴死,不逃跑。
风里传来沉闷的鼓声,忽然,燕君像潮水一样向两边分开,为击鼓之人让出了一条道路。
这人便是知府的夫人,言宴的妻子,她的名字,叫元夕。
元夕孤身直入万军之中,走着走着,停了下来,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嘴唇微动。
然而,言宴什么也听不到,他们只能两相对望,空隔秋风飒飒。
言宴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是湿的。
其后众军士皆心头大骇,这位年少从军,十七岁便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天才将领,竟然在万军之中便如此失声痛哭。
为了,他的妻子。
一人姓名与万人命运,究竟孰轻孰重?答案显而易见。
然而,烟台的知府,万人领袖,言宴,此刻正冲着众人大喊,“开城门!……开门,我要出——”
他一下子被身旁的副将打晕了。
视线的最后,是元夕身着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穿的衣裙,桃花一样的颜色,美得不可方物。
3
在燕军驻扎的地方呆了两日,元夕过得很无聊。
好吃好喝好睡,只是没有自由。大抵笼中鸟都是这样的吧,她想起了尚在闺阁之时的样子,也是如此枯燥。
自从嫁给了言宴,她才有了随意出门的权利。
如此频繁的出门,与世俗总是不容的。
官场上应酬的时候,总有人明里暗里讥讽他管不住自己的妻子。
有一回,她听到过。
“言大人如此畏妻如虎,莫不是……嘿嘿,不举吧……”
他一笑置之,未曾在她面前表现分毫。
那时,元夕就决定,即使为他而死也不妨。
正想着,门开了。
有人唤她:“元夕。”声音和多年前的一个人重合。
他身着黑铠,脸上有一道疤,从左眼下到右唇。仔细一看,眉间还有一颗痣。
元夕想起来,她少时的玩伴颜昌也是燕国人,眉心也有一颗痣。
本该开心的,可是燕君此次的主帅号称鬼将,他的脸上也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元夕想叫他,却始终没有出声。
颜昌面色一派肃然,他屏退了左右,就嘿嘿地笑了起来。
他脱掉了头盔,手便放在了头上。
他从前见着漂亮姑娘的时候,一紧张就挠头,这习惯还和以前一样。
在如此奇怪的氛围中,他们竟然开始促膝长谈。
颜昌说:“不是要在这里开战,就是你们大晋最近太猖狂了,绝对不会伤害你们烟台百姓的。”
他说:“我向你发誓,决不伤害烟台百姓。”
帐篷外,泄入几许秋光,映照着颜昌清亮又坚定的眼神。
4
十日之后,元夕被放了回去。
走的时候,颜昌笑着对她挥手,“记得啊,颜昌永远不会对你撒谎。”
其实,如果没有那道疤痕,颜昌一定是个美男子,他的眼睛实在是太漂亮了,就像,就像早晨挂在草尖的凝露那样。
回到烟台以后,元夕才知道,朝廷的增员已经到了。
必定是有人向帝都报信了。可是,可是她还没死。
一个女人进了敌军之中,居然在烟台不守约定的时候还能全身而退,真的很令人怀疑。
近日,众人望向她的目光总是带着轻蔑与不屑。
最令元夕崩溃的是,连丈夫言宴也对她避而不见。
或许,她元夕的生死,根本就不重要。
4
十日后,燕军偷袭了烟台以北的长柳县,大晋连失十城。
那个时候,颜昌已经死了。
前几日,晋军五万兵马踏过大燕营帐,发现了许多空的帐篷——大燕兵马只有区区五千,为的便是让大晋主力集中烟台,玩一个声东击西罢了。
换言之,颜昌这一支队伍,本来就是来送死的。
帝王的王图霸业,想来是不吝牺牲流血的。
两日前,烟台关外两军相遇,颜昌掉马便逃,一直到峡谷天堑,才迎战身亡。
他调换了战场,真的,没有伤害任何一个烟台百姓。
那天晚上,元夕也出了烟台关。她踏着一地尸体,在雨中扒拉了一夜才找到颜昌的身体,将他安葬。
她想,如果抛却国别的界限,颜昌也是个为国战死沙场的将士,值得尊敬。
只是,出城易,入城却难,她不得不留在城外。
又或许,她只是不想回去,偌大烟台,于她来说不过是座冷城罢了。
5
又是一年元夕。
言宴孤身走烟台最繁华的街道上。
烟台位于南北商道的枢纽,每天,每个时辰,千万人在此相遇,又在此离散。
讽刺的是,这千万人中,无一人为他停留。
可能这就是报应吧。当年他先是无力救回元夕,后又默许了副手向帝都的报信,实在是不敢见她。
等到言宴有勇气向元夕坦白一切的时候,一切都已追悔莫及。
环佩在夜风里叮咚,带着香气的马车从他身边路过,愣神间,他被撞倒在路上。
抬眼处,皆是火树银花,他痴痴地看着,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一朵烟花在他身旁炸开,声响惊动了思绪。言宴怅然回首,柳树下站着一位仿若桃李的粉衣女子。
她浅浅地笑着,于如此良辰美景之下,如此虚幻,又如此真实。